用一部片尾的時間

我走在街上，看到一位女子，她個子不高，但身材勻稱。這是一位棕髮女子，他穿著俐落深色的寬褶短裙隨著她輕快的腳步左右擺動，深色的長筒絲襪緊裹雙腿。他的面部沒有笑容，她走在街上，並不是為了取悅他人，好像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代表的形象：女人美好的肉體形象，身體的形象，這個形象不只是性感，還能勾起人的慾望。一個男人在人行道上與她擦肩而過：我看見她回頭看她，然後轉身，向她走去。我注視著這一幕。現在，男人跟上她，與她並肩走著，小聲和她說著什麼，肯定又是老一套：一塊兒喝杯珈琲吧，諸如此類……而她把頭偏向另一邊，不理他，她加快腳步，穿過街道，消逝在下一個路口。

     這或許就是Truffaut最欣賞的女性類型，因此這一幕在稍加修改以後成為了他的戲劇劇中劇Le dernier métro（最後一班地鐵）的開場。而他在他最後一部黑色喜劇作品Vivement dimanche!（情殺案 中案） 中，也同樣讓後來成為他妻子的Fanny Ardant（芬妮亞當）以充滿自信地走在街上開始整部電影。而這部黑色喜劇正是用最柔軟卻又幽默的方式講述女性的溫柔的力量的故事：作為老闆的男主角被誣陷為兇殺案的兇手，因此只能依賴作為秘書的女主角出外尋找蛛絲馬跡。而這位秘書就在影片中作遍了所有偵探片中男偵探會做和不會做的事：像是入住案發現場的賓館尋找線索，甚至扮成流鶯以進入風月場所也在所不惜；但當女主角穿梭於這些場景時，整部影片卻又未失去幽默感：所有的場景都是Truffaut讓Fanny Ardant展現自己風格與魅力之處。（註）

    我們總是可以在他的影片中看到他對各種類型的女性的充分理解和欣賞，並和她們達成某個程度上的合作和共識。例如Catherine Deneuve（凱薩琳丹妮芙）公認最傑出的作品之一由Buñuel（布紐爾）執導的Belle de jour（青樓怨婦）正是因為她可以完美地表現那種帶著含蓄的性的魅力，儘管如Truffaut所說的「她的表現和Buñuel的期待有所不同」；十幾年後，Deneuve在和Truffaut合作Le dernier métro時，Deneuve展現這種魅力的本錢已經退減了，因而我想Truffaut的指導方式是讓Deneuve展現了這個時候的自己，但同時也達成了Truffaut他自己的要求：成為一個婉約而細膩的中年婦女。雖然Truffaut在此對Deneuve的演出指示是：

在開拍前，我輕而易舉地說服她在本片中以實際年齡出現，並把頭髮挽成髮髻經久地盤在腦後，已便表示她不是一個美麗的姑娘而是一位漂亮的、負有領導責任的和差不多是專斷的女人。

但任何觀看這部電影的影迷在最後片尾深受感動時，理應不會是因為Deneuve在此演出了Truffaut要求她所要演出 的專斷的一面，而是Truffaut再度透過Deneuve表達了自己。當Truffaut讓Deneuve和Jeanne Moreau（珍妮摩露）在螢幕前能夠不完全仰賴性的魅力，卻又讓女性的皺紋顯得動人時，他其實不止是看到這些明星身上可以透過歲月的痕跡所挖掘出來的迷人特質，他自己也要有這樣的體認，才能擁有這樣罕為人知但其實至關重要的觀點。

    而且更進一步地觀察我們可以發現：或許正是因為Truffaut從未刻意抗拒性的題材的表現，但他處理的方式卻又從未刻意凸顯（同樣是床戲，但他和他所尊敬的前輩Hitchcock（希區考克）在處理題材和拍攝手法上是多麼不同！），而使得他的作品往往有一種平實的感覺，且女性角色也往往少了一份（尤其是對性的）緊張感，因而也多了一分自然與從容。

    他在其他地方有提到他對女性的觀點（一樣是忘了出處Orz），大致上是說：女性比男性聰明的地方在於不會得意洋洋自以為是，因為她們知道只有幸福才是重要的。這話當然有點偏頗，因為Truffaut應該不會否認他自己是個聰明的男性，而且他自己的確也是，而且聰明與否和性別也沒有什麼關係；但他的確點出了一點重要的事：只有幸福才是重要的。雖然他在中學的時候就輟學了，他在這裡所說的幸福和Aristotle（亞里斯多德）所說的幸福應該也有所差距，他也很可能在學校時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那些雕像造型嚇人的古希臘人身上；但他的傑出作品有一部份的確都是直接或間接地思考到幸福的完滿或匱乏，會對人生造成什麼樣的影響。而當那些結局圓滿的作品邁向終點時，也往往揭示了幸福本身就是值得欲求的，人生的問題應該就和該作品一樣在此作為追問的停止處以致於最終的目的。

    回到他讓他的電影不只一次地以充滿自信的女性走在街道上作為開場這件事上。這樣的自信其來源應該是建立在充分的自我認識上，因為自信既然是要對自己的優點做出確切的掌握和評價，那麼自我認識自然是正確評價前的必備工作。所以這樣的認識不會是隨波逐流；她或許可能很時髦趕得上流行，但這樣的行為不會是源於盲從。這可能也正是她的自信不假外求的原因：）

Truffaut: Vivement dimanche! (1983) - Opening

註：Truffaut早期六零年代初的著名作品Jules et Jim（夏日之戀）在後來也被女性主義者稱為是女性主義作品的發跡之一，但他亦有文字紀錄談到「他不是刻意為之」。

以上劇照由上而下依序為：

圖1：Truffaut & Catherine Deneuve@Le dernier métro（1980)

圖2：Fanny Ardant@Vivement dimanche!值得注意的是：是誰躲在後座，又是誰在掌控車的方向盤！ (1983)

圖3：Catherine Deneuve@Buñuel's Belle de jour (1967)

圖4：Jeanne Moreau@ Jules et Jim (1962)